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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卷下

  玉笥生張憲為《研補歌》,滄洲生朱■《打研文》並釋音一通,寫憲詩於左,與好事者傳之。至正十一年春三月初吉,楊子維楨廉夫《在■類村民,試奎章賜墨,謹識張憲歌並序》曰:「玉帶生者,端人也,事宋文山丞相,為文墨賓,與同館謝先生翱友善。宋革,丞相殉國。訃聞,生與翱哭於西台之顛,復憫宋諸陵暴露。私相蓋覆,識以冬青木而去。後翱道卒,生今歸於會稽。抱遺老人與秋聲子輩為七客。初,宋上皇以丞相恩,賜生紫衣、玉帶,至今不改。」

  宋末,梁隆吉《聞杜鵑》詩云:「不如歸去,錦城宮殿迷煙樹,天津橋上一兩聲。叫破中原無住處,不如歸去。」元末,燕京聞杜鵑,丘文莊公詩云:「不如歸去,中華不是胡居處,江淮赤氣亙天明。居庸是汝來時路,不如歸去。」同一詩也,梁歎宋社之已屋,丘喜胡運之告終。所感有不同耳。

  文文山被執而北,王炎午鼎翁作《生祭文》以速其死,累千乃五百言,讀之令人悲憤不已。及文山殉義,謝翱皋羽哭祭於嚴陵西台,為歌以招其魂。一愛助於未死之前,一哀挽於既死之後。文山事君之忠,取友之正,可並見矣。

  程嬰殺子而存趙孤,魯孝義保殺子而存公子稱,同一義也。紀信誑楚而解滎陽之圍,韓成誑漢而成鄱陽之捷,同一權也。謝翱登嚴陵西台而祭文文山,成器登龍泉山頂而祭劉忠愍,同一悲憤也。如此相類事甚多。孰謂古今人不相及哉?

  予過杭之集慶寺,觀宋理宗像,因憶《宋遺民錄》載元胡僧楊璉嘗發宋諸陵,取其金寶,截理宗頭為飲器。後我太祖高皇帝求得之,瘞之南京高座寺山後。覆命浙江守臣還葬故陵。及觀林霽山《夢中詩注》又云:「理宗顱骨為北軍投湖水中,霽山賂漁者覓得,函之,託言佛經,葬於越山。」豈葬後復為胡人所取去,故太祖求得之耶?其真理宗之顱骨與否不可知矣。感歎之餘,因作一絕云:「穆陵天子越山鑽,自謂珠襦百世安。許大頭顱留不住,空遺余像與人看。」

  方太常時舉云:「同母異父昆弟之服,子夏以為:『齊衰,比之親兄弟焉。』是不知有父也。子游曰:『其大功乎近之矣。』游氏以為無服,比之途之焉,是不知有母也。橫渠曰:其小功乎?』得之矣。」予謂,凡為之服者,雖緦麻之輕,亦必有所繫屬,然後為服。若同母異父之昆弟,其母既與父絕,所生子即與途人無異。諺所謂:「有稱呼無服制」者。何以小功為哉?游氏之說得之矣。如其該服,先王制禮已有之矣。何待後世之議論乎?

  鎮江府廨舍,有蜂一筒,逸出,失其王。群蜂搶攘終日,至夕皆死,不下萬餘。貳守嚴應階義而埋之,號曰《蜂塚》。士夫多有題詠,比之田橫之事。尋歸自金陵,應陵為予言之。《埤雅》曰:「蜂無王則死。」觀此益驗。應階予同年進士也。

  國制文職極於六曹,父子相繼為尚書者,如盧氏耿清惠公九疇為刑書,子文恪公裕為吏書。南宮白恭敏公圭為兵書,子文裕公鉞為禮書。旴江何公文淵為吏書,子文肅公喬新為刑書。太原周莊懿公煊為刑書,子文端公經為戶書。金陵倪文僖公謙為禮書,子文毅公岳為吏書。三原王端毅公恕為吏書,子承裕為戶書。閩林文安公瀚為兵書,子庭㭿為工書。余姚王公華為吏書,子守仁為兵書。吳江吳公洪為刑書,子山亦為刑書。靈寶許襄毅公進為吏書,子誥為戶書,贊為吏書,俱不易得。而許氏尤盛。至若德興孫公原貞為兵書,而孫清簡公需為吏書,祖孫相繼僅一見也。

  國朝文臣忠直,不以死生二其心者,安成李公時勉、吳郡陳公祚。李公永樂中為侍讀,因三殿災,上疏言事,懺旨,系獄。兩歲不死。洪熙初,以時政違節抗顏極諫,上怒,命武士撲以金瓜,數十脅肋已斷其三。曳出不死,改為御史。復因言事下獄,受挺棍,又不死。正統初,為祭酒不屈,忤王振,矯詔以百斤枷枷之太學前。明年七十四,國子生石大用上疏請代,得釋,致仕去。陳公永樂中為河南參議,言事謫太和山佃戶,躬耕者十年。宣德初宥回,擢御史,出按江西。上疏言事,上大怒,械至京,並籍其家,闔門十六口皆錮死獄中。英宗即位,知公忠直,詔復原官,按湖廣,條上遼王不軌數事。上怒,械至京,以離間論死,系獄。後王事覺,獲免。改南京雲南道,又劾法司深刻,升福建僉事,致仕,亦八十餘矣。若二公者,愈挫愈勁,百折不回,不少懲艾,豈非純稟陽剛之氣者乎?東坡稱劉元城為「鐵漢」,二公其無愧焉者!彭惠安公錄名臣而遺陳,豈亦不知其人乎?予故表而出之。

  楊文貞公歷事五朝,在內閣四十餘年,佐理之功居多。我朝賢相,公為稱首。仁宗嘗以銀圖書賜文貞,諭之曰:「惟卿子孫,由是知卿克致顯榮不易,惟艱思保守之。惟朕子孫,亦由是知卿弼朕之功,以保全爾子孫,與國咸休永世無釋。」國恩如此之厚,若可憑藉者。後塚子稷,居家多不法,為鄉民李某所奏,逮至京,坐死。文貞時年幾八十,驚憂成疾,在告。英廟降敕慰諭不少貸。公竟以疾不起。稷旋伏法。文貞元老,為列聖眷重,乃不能庇其子。當時刑憲甚明故也。後世要官子弟,肆為奸惡,下不敢發,上不得聞,何哉?

  靖遠伯王驥修治祖墳,務為宏壯,壞民間室廬田地,不勝勞擾,眾有怨言。一夕,盡發其祖父骸骨棄毀之。葉文莊公有詩云:「破卻人家作祖墳,祖宗遣殖反成塵。」足為侈橫者之戒。

  陳白沙應召赴京過南安,時張東海為守,餞之金鰲閣。閣前有玉枕山,白沙口占一詩云:「一枕橫秋碧玉新,金鰲閣上見嶙峋。使君得此渾無用,賣與江南打睡人。」東海戲復之曰:「客囊羞澀客衣單,那有黃金買此山?多少高人眠不著,雞鳴催入紫宸關。」白沙聞之憮然。予聞之陳以載云云。《東海詩話》所載尤備。

  杭王琦,正統時山西提學僉事,致仕歸,不事生產,家極貧。隆冬大雪,僵臥不起。親故饋遺一無受。天順中竟卒於饑寒。杭人至今稱「餓死王僉事」,可謂至廉者矣!忠清里坊額列唐褚遂良、皇明郎中項麒及琦三人。杭人云:「項之人品,非二公倫也。」殆阿私所好者為之耳。

  白巖喬公宇,長身偉貌,聲如洪鐘,博學好文,工篆籀,善圍棋。負一長者,悉得延見獎拔。遇事從容裁處,無疾言遽色。待屬官有禮,馭輿台有恩。盛怒未嘗出惡言,德器深厚,寬洪簡重,有大臣之度。雖其天質之美,而所以養之者亦有素也。武廟南征,時公為留都大司馬。邊將江彬跋扈,下視公卿,獨嚴憚於公。公亦不動聲色,而能潛消其驕悍之氣。當時留都非公鎮定,事未可知。嘉靖初,召為塚宰。天下想望風采。未幾,為議禮擯斥以死,惜夫!

  南兵侍黃公瓚,儀真人,貌古陋,性狷介寡合,薄於自奉。每旦惟啖市餅二枚,茶一甌,即入部。舊袍敝履終身。雖慶賀令節不易一衣。散衙歸,閉門靜坐不輕出訪客。客亦罕至其第者。不飲酒,日用惟豆腐青菜。數日市肉一斤。每月武庫吏以俸皂銀選入,收貯一櫝鎖之。日袖其鑰,夫人繼而少,不堪其窘,伺公出,啟以它鑰,竊其零物,仍鎖之。他日暇,開櫝稱檢,缺其數反罪庫吏償之。人傳以為笑。蓋儉而失之陋者。

  東湖吳獻臣先生,警敏有謀,不好華靡。正德己卯以都御史賑恤湖蕃,巡郡邑。幅巾布袍,悉屏導從肩輿,獨行,行數置,伏策徒步,遇窮簷猑屋,即走入,與村夫野嫗談穡事,及詢守令臧否,民情利病。乃復升輿。頃復如之,人不知其為達官也。旦夕坐堂上,手披心畫,見時事可憂,執政可議,即草疏論之,無所顧忌。對僚屬捫虱自若,蓬首垢面,人率嗤其為迂為怪。然其崇尚理學,抱負經濟,遇義敢為,不避艱險,歷官所至,著名在廷諸老莫之或先,亦近世之名臣也。自釋褐以至大拜,立朝者僅數日。士論惜之。

  王忠肅公翱,為塚宰十有三年,嚴毅廉公,人莫敢犯。散部恆止宿朝房,非朔望令節謁先祠,不歸私第。因寡女在室,覓一老嫗為伴者數年。監生某,因托嫗,求得某部司務。嫗為言,公第念嫗數年周旋,未嘗有所幹請,輒許之。不虞其獲厚賂也。某既得選,即有造飛語帖於公門曰:「白銀一百兩,監生選司務。要問過錢人,寡婆與寡婦。」公見之大悔,即乞歸。然公之清操,朝野共知,此亦不足為公累也。予聞之吳南溪方伯云。

  李西涯先生少時與某同學。後某亦鄉舉任邵武二守,居官甚廉。銓曹皆知其名。弘治中某以缺守應朝於京,事竣,以閩葛二端訪西涯。西涯知其清苦,卻之。瀕行,西涯以段二疋、書一部為贐。某亦辭段而受其書,書約有三十餘本。既行,舟中無事,啟封展玩。書中夾赤金箔數百葉,重若千兩,某驚歎,以為不知何人所饋。饋以此者,欲西涯之薦拔也。而西涯又不知,又以饋諸人。斯人之妄投,西涯之濫受,皆可笑也。仍固緘之,寄還西涯。且致書責西涯,為台輔不能謝絕苞苴,以表率百僚。西涯得書,大慚,復書謝之。

  孫九峰先生交,成化末為南京車駕主事。時散部後,僚輩各歸私第,或出訪客,或拉朋儕飲奕。先生獨退火房,默坐觀書,至晚方回。嘗曰:「對聖賢語,不猶愈於對妻妾賓客乎?」王端毅公時為南司馬,甚愛之。弘治初,端毅公起為塚宰,即調文選,用以自輔,後至戶部尚書。致仕。嘉靖初,復起前職,欲大用。先生固以老請歸。予屢接其言論,恂恂誠懿,無大臣氣象。其清慎篤於自修,始終一致云。

  李子陽先生為南京禮侍,時江文瀾先生為大宗伯。一日,江公先至部,坐後堂,候李公至升堂。久不至。少間,江公降座出迎,望空拱揖,連應諾諾。從吏不知所為,驚報四司。司官趨出,江公曰:「適李先生來告辭,且以老母相托,言訖不見,可令人覘之。」即令吏往候,李公已中風臥床矣。吏回報,江公即偕司屬造問。至則氣已絕矣。江公大慟,為經紀後事,且慰安太夫人。予時在南都,備聞之。不一月,江公亦下世。蓋其見李時,神氣已衰,故亦不久耳。

  左都御史王公璟,立朝方正,熟於典故。諸司事有難處者就質之,公必詳檢歷朝事例之相合者以示,無不允當。平生恬淡寡慾,年餘六十,惟結髮夫人,不畜妾媵。夫人每勸公納妾,不從。一日,夫人用數十金潛聘一良家子,娶至第。公朝回,夫人迎謂曰:「今日有喜可賀。」公詰其故,夫人引女子出拜,公拂衣起,立命舁歸,曰:「更一宿,吾行毀矣。」聘貲亦不取。此為吏侍時事也。夫妻白首相敬如賓。一時諸老罕及焉。予聞之李濟之御史云。

  楊文懿公守陳發解登進士,入翰林,為學士。同母弟守隅,又以解元及第,為編修。從弟守隅、守隨、文懿子茂元、茂仁,俱相繼登進士,同宦於京。好事者作春聯以侈之,云:「半壁宮花春宴罷,滿床牙笏早朝回。」後文懿官至吏侍。守隅至吏書。守隨至工書,謚康簡。守隅至大理卿。茂元至刑侍。茂仁至按察使。皆有賢名。昆弟子姓一時之盛,江南文獻之家鮮能儷焉。

  王晉溪瓊未第時讀書僧舍,每夕,僧於窗隙窺之,見紅紗燈籠二在公左右,若有人持侍者,無間夕。心異之。公一日回家,數日復來。僧窺之,則無所見矣。明日,僧問公:「回家曾作何陰騭事?」公曰:「無。」僧固詰之,乃曰:「曾為某親作一退婚書耳。」僧曰:「速改之,當告之故。」公即回,追前書毀之。復來謝僧,並詢其故。僧紿以無他,但觀公神色而知之耳。至夕,僧復窺之,二燈如故。明日始述其事於公,曰:「鬼神不可欺,惡念所當遏也。公後必遠大善,自愛之。」後公官至大司馬、塚宰。通敏有才略,然卒以傾險取敗云。嘉興朱鹵庵先生冕,正統間,以鄉貢士為昆山教諭,嚴立條約,諸生升堂,衣冠步趨不整亦不貸。少長分坐居宿號房,夜向闌,書聲猶相屬。先生間挾一童,籠炬扣門與語,察勤惰,發疑難文字,親為竄抹。諸士化服,多至大成。時魏文靖孫■鉉教松江,曹安教亦然。一時師儒之盛,後世莫能及也。

  鄒文敏公濟為庶子日,文廟一夕夢大星墜於庭。明日,朝罷,問:「庭臣夜來誰得子者?」濟奏:「臣夜來得一子。」即康靖公幹宗盛也。上喜,即賜月米一石。生三月,夫人入賀皇太后壽,攜之入宮。太后親抱之,睡則臥之御床。此亦奇遇也。後康靖舉進士,累官禮部侍郎。一日,奏事便殿,掩口而對。憲廟以為失大臣體,欲去之。吏部言:「狿一時過於敬慎,無他罪,宗盛調之南京。」未幾,孝廟踐祚,視朝不見康靖。宣問:「鄒先生安在?」吏部以南京時,即日召之,升禮部尚書,加太子太保。蓋東宮舊僚,孝廟為太子時雅敬禮者。不久卒於位。其始終遭際如宗盛者,不多見焉。

  吳康齋先生,天順初以石亨薦,朝廷遣使以詔幣聘之。康齋忻然就道,其所經處名其橋曰「迎恩」,嶺曰「皇華」,亭曰「天使」、曰「集慶」、曰「彩雲」。又從而歌詠之。是雖榮君之召,較之不以富貴動心者有間矣。及至京,授之以宮僚。布衣際遇,可謂極矣。然意猶未愜。力辭而歸。昔許魯齋應召赴都,道謁容城先生。先生問曰:「公一聘而起,無乃太速乎?」答曰:「不如此則道不行。」後容城被召,至以為贊善大夫。即辭去,又召為集賢學士,復以疾辭。或問之,乃曰:「不如此則道不尊。」康齋之出處,為行道耶?為尊道耶?必有能識之者。

  本朝大臣人物最偉者,倪文毅公一人。身長八尺,體有四乳,垂紳正笏,望之如神。班行中特出一頭,四夷朝貢使見之,皆嘖嘖仰羨,以中國有若人也。嘗退食解帶,侍吏四人方能圍之。厥考文僖公禱於北嶽而生,故名岳,實異人也。弘治中位塚宰,為海內具瞻。不久卒於官,士論惜之。予在南都,從其嗣子霖得觀公像。方面,垂鬍,微鬚,炯目,見者起敬。林以為逼真云。

  林見素先生,雲南長憲時,寺有大佛,民為疾病、官事者,競鎔金汁澆佛身以祈福庇。誣惑成風,莫之能禁。見素至即欲去之。一日,詣其寺,令市人毀其佛。市人懼,不敢。令皂人毀之,皂人亦懼,不敢。見素乃自引斧,碎佛首。眾始從而毀之。得黃金數千兩,上之朝。後佛亦弗能為禍也。

  吉水羅僑,正德初官大理評事,上疏言:武廟「狎暱群閹,怠棄國事」,言甚激直。自分言入必死,乃與妻子決別,載棺西長安門候進止。疏入,上果大怒,下詔獄,拷掠幾死。削官回籍。劉瑾誅,詔復原官。辛未五月,僑至京到任,予時觀政大理,僚寀方舉酒相賀。中官張永令人密語僑曰:「上閱吏部到任題本,見僑名大罵曰:『這酸子又來做官,作死,作死!』宜自退避。」僑即日出城歸。宸濠之變,倡義勤王,終武廟之世不復用。嘉靖初,起知金華府,終廣東參政。

  劉源清,東平人,正德甲戌進士。知進賢縣,政令嚴肅,人不敢犯。宸豪之變,邑中洶洶謀竄匿。源清閉關,下令曰:「敢逸者斬。」有家僮欲逃去,即手刃以徇。妻子皆鎖一室,積薪其傍,立矣事急舉火。濠遣兵校婁伯等取印及徵兵,源清俱斬之。檄報傍縣互為防守,自是民志始定。濠兵不敢東向,進賢之首功也。始源清聞變,題衙壁曰:「節義不可失,富貴不可圖。綱常萬古在,我庸非丈夫!」後率眾勤王,以功累升副都御史,撫大同。坐事頭住。令北邊有事,若源清者正宜用之,而嫉之者眾,惜哉!

  莆田楊瓚為考功時,方正廉公,為王忠肅公所重,嘗語人曰:「楊震以卻金名世,吾竊憾焉。舉茂才而得懷金之人,其智或有未盡也。卻金而存四知之畏,其廉或有未誠也。」觀其言可以知其人矣。

  干大節為浙江憲使,風節甚著。素有目疾,為言官所論,遂乞歸。藩臬諸僚餞之西湖,酒間,公知吟曰:「別人笑我眼昏花,我看孤山定不差。今日解官歸去好,綸巾羽扇玩桑麻。」從容自得無怨尤之意。後復起山東憲長,卒於官。

  朱裳公垂,沙河人,性廉介,一毫不苟取,為御史有聲,擢鞏昌守,轉浙憲副左方伯。終日蔬食菜羹,非待客未嘗買肉。妻子布素,親操井臼,無異貧民。冬夏惟紗假袍各一,無可更換。迎父就養,同列共製新衣一襲為壽。父卻之。蓋其家教如此。後為都御史,巡視河南。嘉靖己亥,章聖梓宮還葬安陸,裳迎送過勞,得疾道卒。時盛暑,三日始殮,體魄已潰腐矣。夫為廉吏而不獲善終,天道果何如哉?

  衛瑛,山西洪洞人,成化中以鄉貢士為真定通判,至開封守。政尚平易,務在安民。上官有所求為者,卒不應。居官不以妻子自隨。歲所得俸,皆付庫吏收掌,用則取之。衣服車馬,非敝不更造。在任九年,升河南參政,致仕。至今汴人稱其廉。

  余瓚,京師人,成化中為真定守,政尚嚴明,吏民畏服。性簡伉,不能下人。見巡按御史,才再拜而已。以故當道咸嫉之。他日,有劉御史者,按真定,意欲屈之。甫至境,得府中投牒人,輒持小過笞辱之,因以悚瓚。瓚聞之笑曰:「是將嗛我也。」會御史適留河東巡監王御史泛舟大陸澤,飲宴為樂,數日不去。瓚乃移文諭之曰;「寧晉地瘠民寡,比歲蝗旱。二公亦各奉命有公事。池上之飲,淹留彌旬,供帳之具,不無損於民者。幸量移一邑。」時二人方坐廳事,發封,相顧失色。王即驅傳去,劉愈大恨之,然亦不能害也。其時吾郡守楊承芳所為政類此。一時循吏如開封守衛瑛、岳州守張舉,皆廉介著稱。嗚呼,今不可得而復見之矣!

  胡宗道鳳翔人,弘治中為襄陽守,在任四年,有惠政。聞母喪,即日徒步出城,不假輿馬,行李蕭然,悲號慘戚,感動路人。服除,補任某處,乞老歸既抵外捨,其兄尚在,聞其歸,怒曰:「是必敗官而回也。」不容入門。宗道出致仕文憑,示之,始容入見。事兄如嚴父。家政秩秩,襄人至今稱之。若此者,其真古人歟!

  霍兀崖尚書韜,正德八年某月,廣州守魏廷楫夢府學明倫堂張一燈,兩廣山川皆洞照無遺。俄頃,十三省山川俱了了在目。魏守語人曰:「府學生員必有發解魁天下者。」是秋鄉試,兀崖果經一。明年甲戌會試復第一。後議大禮,累官至宮僚。孤忠峭直,天下皆知有兀崖。夢不誣矣。惜未究其用而遂卒云。

  安陸李浩,天順間以舉人會試,下第。行橐已盡,欲歸不得,窘迫無聊。一日,詣市問卜。既得卦,卜者問:「何用?」浩言:「欲於某宅貸物作路費,何日得歸?」卜者曰:「此卦官爻太旺,不出五日即當顯用矣。何歸之謀?」浩自念,選期未及,從何得官?且笑卜者之妄。越三日,吏部以急缺科官,奏於下第舉人內選補。時下第者俱已出城,止浩輩七人赴部。選用三人,浩居首,授某科給事中,累官至都御史。人之出處,自有定分如此。而卜者之術之神亦不多見也。浩乃予同年黎工侍奭之外祖。奭官南通政時,每為予道之。

  永嘉黃文簡公淮,不數世,子孫有以神道碑石鬻於人者,謂買者曰:「汝買去可解薄用之。薄則無人復買矣。」華亭錢文通溥,治第役鄉民擔土,問:「土從何處擔來?」鄉民曰:「黃廉使宅基上擔來。」即黃翰有聲永樂間者,不數十年,宅基已為人挑毀矣。觀此二事,則區區為身後計者當深省云。

  胡安忠公濴母李夫人,夢僧以一桃與之,寤而生公,髮白。數日,有僧至其家索觀,云:「見我當笑。」抱出見僧,果笑。人問之,曰:「此吾天池高僧後身也。言當以笑為記。」逾月,髮俱黑。建文庚辰科舉進士。文皇繼統,為戶科都給事中。上以其忠實,命巡行天下,觀風俗,詢訪人才,其實蹤跡建文君所在,並察人心向背也。在外者十餘年,窮鄉下邑無不至。寓川廣最久。聞公曾見建文,卒護全之。後為禮部尚書三十二年。我朝大臣,久任始終眷注者,惟公一人。至今其家富盛,人以為厚德之報云。

  楊邃庵在吏部,楊石齋閣老欲援之人閣。邃庵致書云:「內閣之選,必由翰林。劉瑾變制,引用所私,至今公論不容。執事此舉,是欲曹元我也,劉宇我也。」石齋寢其議。後在部久,乃謀入閣。梁厚齋薦於上,詔取之。邃庵辭本云:「內閣之選,必春宮舊臣、翰林碩儒與之。先朝薛煊、李賢,超格特用,以才望迥異而然。臣曷敢與二臣班乎?」有才辯人隨意答述,俱能動人,類如此。

  刑部尚書張子麟,真定稿城人。父名欽,初為倉攢典,為事問革,遂力農。一日鋤地,見二人,一老一幼,青衣負囊,如術者流。注目視之,幼者曰:「好個尚書。」老者曰:「好看尚書。」欽聞之,急趨問,已不見矣。後生二子,長子麒,淮安通判。次子麟,刑部尚書。欽八十受封,錦袍玉帶。二術士殆異人歟?

  今上自湖藩人承大統,駕至良鄉,禮部具儀注,差主事楊應奎進呈云:「駕至,自東華門入,直至文華殿,如藩王禮。文武百官三疏勸進,始登極。」上覽之,即變色,曰:「遺詔即日遣官迎即皇帝位,如何又以藩王待我?」四月二十一日,駕至張掖門外,止宿。次日,由大明門人,即位。禮官忤意,已基於此矣。豈待稱號而始然哉!

  仁廟即位初,以「繩愆糾繆」銀圖書賜蹇忠定、夏忠靖、楊文貞、李文敏、金文靖五臣,論之曰:「朕有過舉,即具疏用此封進。朕不難於從善也。」其眷倚之意至矣。宣廟嗣統,又以銀圖書各一賜數老臣,文貞曰楊貞一,忠定曰忠厚寬弘,忠靖曰含弘貞靖,文敏曰方直剛正,胡忠安曰清和恭慎。各象其德。此人臣之殊遇,帝王之盛舉也。故當時諸老盡忠輔翼,海內乂安。宣德之治,號為至理。嗣後不逮焉。至嘉靖中,今皇上寵任內閣輔臣,亦各有銀圖書之賜。其將順匡救之道,方之前烈何如?睿鑒之下,邪正恐莫能匿矣。

  宋林行已云:「天將祚其國,必祚其國之君子。視其君子之眾多如林,則知其國之盛。視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,則知其國之衰。視其君子之康寧福澤如山如海,則知為太平之象。視其君子之摧折頓挫如湍舟,如霜木,則知為衰亂之時。我朝人才一盛於永樂、宣德,耆俊如林,道同心協,海內殷富,遐哉邈乎不可及矣。再盛於弘治,君明臣良,有雍熙氣象。三盛於嘉靖之初,元老並出,太平可望,惜皆不久於位。今在朝君子不特如晨星落落,駸駸乎湍舟霜木矣。可勝慨耶!

  正德辛巳秋,太白晝見。欽天占云:「見秦分陝西,當失一大將。」不一月,巡撫許都御史銘,散軍士月糧銀兩,舊規每石六錢,時關中饑,米價騰貴,一兩五六錢易米一石。軍士懇告加添,許公堅執不許。總兵李隆往見許公議之。許公不少易。李出語軍士曰:「許老爹決不肯加,我亦不能回任。爾曹為之。」眾軍士遂噪而入,亂石將許公捶死,置於廳鼓中,架薪焚之。事聞,遣法官往問,戮為首軍士十餘人。李問主謀,械死於刑曹。李,正德中統兵剿姚元洞寇,縱下暴殺,民謠曰:「莫遇李隆軍,寧逢王浩八(姚元賊首也),見賊猶可生,見軍必定殺。」李之死,其亦妄殺之報歟?

  蘇州鎮海衛毛翁,年八十餘,喪子家貧,訓蒙自給。有星士過其館,為推命云:「還有二十年蹭蹬,交百歲外富貴矣。」翁笑曰:「人年八十,與死為鄰。豈有百歲外尚富貴者乎?」至九十七,而孫禮部尚書文簡公澄中舉,百有四歲,澄狀元及第。未幾,封修撰。弘治十一年,建太倉州。翁有老官田數十畝,在州治前,居民爭買為屋基。高價售之,得金數百。至百十二歲而終。此天壤間大異事也。

  予觀政大理時,五月,朝命中官張永詣大理會三法司錄囚。刑部有二囚,一西安府通判,一西安府推官,皆以阿附劉瑾問擬斬罪。先是,劉瑾欲於原籍陝西營一第宅,撫按承奉,檄藩司起造,規制宏侈,僭擬宮寢。瑾誅,第宅沒入官,二人皆前管工官也,故連坐之。郎中讀招詞畢,永曰:「二人卑官,豈得輒附?奉藩司所委,不得不任使耳。今陝西左布政使主此事者已升京堂,而委官坐死,何以服人?蓋指工侍夏昂也。時刑書新昌何鑒,左憲福建王鼎、大卿北京張綸,皆侍審。聞永言,起立拱謝曰:「公論也。」二人遂得釋。永,偉儀觀,明達有謀,不附逆瑾,為賢內侍也。

  台州推官某父,在任愛石樑雁蕩之勝,時出遊覽。富家士族爭禮延之。守巡官皆以「縱父出遊受賂」填注考語。巡按御史劉魁,素著風裁,贓吏解組。至台召推官,問:「汝父在任時好登覽,有此事否?」推官免冠謝罪。劉曰:「吾獨取爾也。子貪名位,而禁父私衙,若牢獄然,豈得為人子乎?」行文獎之。識者嘉某之能孝,而稱劉之知政本也。

  元宛丘趙天錫,舊為吳掾,後官至副總管。公差至吳,因訪鄰舊,戒其僕曰:「汝至人家,須鞠躬屏氣,扣問,但曰『前路吏趙某來望』,慎毋曰『趙總管。』」我朝昆山余熂,故鑷工子,洪武初為吏部尚書,造里中人家,必戒其下云:「第稱余待詔兒子來,望勿云官人。」二者皆厚德之事。視自炫顯以驕鄉人者有間矣。

  陸水村為吏部尚書,坐黨宸濠被收。以兵部王晉溪代之。晉溪以頻年為塚宰者多不利,命司官將公座並火房器具通行改作洗滌,方到任。有揭帖於堂壁云:「好做好做,莫過莫過,待到明年,連你三個。」不數月,晉溪亦以黨江彬下獄。吏部為六曹之首,自正德庚午尚書張彩黨劉瑾被誅,庚辰水村敗,辛巳晉溪敗,十年之間,凡三見焉。果如帖所云,要地豈易居哉!

  陸機在洛附家問於黃犬,郝經羈真州寄帛書於北雁,郭仲賢尹曲阜得家信於鵓鴿,夫禽獸能不負所托如此。觀此則蘇武上林之雁,容或有之矣。

  湘獻王太祖第十一子,能詩善書,驍勇有才略,太祖甚愛之,封國於荊。每潛造戎器,太祖召戒之。洪武末,命同楚王平五開蠻,親制誥文褒寵。及太祖晏駕,頗有它謀。一日,忽驚報朝廷遣官問罪,乃閉城闔宮自焚,烈焰中持戟策馬而進,亦焚死宮眷官校軍匠,死者千數人。後遼王徒荊,別為治第。湘府今為草莽之區。予往觀之,獐鹿雉兔成群而走,遼王時往獵焉。

  荊楚各王支庶,若遼之光澤、肅寧,岷之南渭,皆工詩善收,恂恂若儒生。而光澤號止庵,尤讀書下士,好談時務。見時事不可人意,輒顰蹙咨歎,諄諄以守法為善訓諸子。其東平、河間之流亞歟?使其出仕,亦不答為賢公卿也。

  襄之棗陽王佑楒,儀觀俊偉,世所罕有。詩宗曹魏,文法班馬,皆尉然成章。樂交賢士,予在襄,每相接豪談,劇飲終日不厭。但性剛恃才,後與宗府交構,奪爵,悉去故態,角巾野服,益為謙抑,自稱方城山人,人共惜之。

  魯府郡王某者,年四十無子。妾媵甚眾,每至它王府飲宴回,輒欷歔流涕。家人問其故,則曰:「人皆有子,我獨無也。」如是者數四。一日,命家人於空房四傍積薪如垣。次日,將府中軍校童僕盡驅出。宮門數重,皆兩面鎖之,使內不得出,外不得入。乃設酒殿中,請母妃上坐,己及妃妾皆侍飲。半酣,起集誥冊寶玩於庭,悉焚之。即入空室,裂帛懸之梁。出跪告母妃曰:「兒不孝,天絕兒嗣,兒即死」。不忍妻妾屬之他人,也乃仗劍驅妃妾二十餘輩,俱上縊。母妃固止不得,哭聲震天。四面舉火,然後自經。煙焰蔽空,外人欲救不得入。母妃匍匐投入火中,止余爨下一老婢,號呼馳入,抱持母妃而出。其妃以帛繼墜地奔出,然顏面衣裾亦灼爛矣。事聞,朝廷命官至府詰致變之由,並慰安母妃。此天壤間大異事也。若此可謂至愚者矣!兗守童賓陽為予言,故記之。

  南京司禮監太監張公和,閩之政和人,少給事內庭,受學於楊文懿公。弘治間,理市舶於寧波。時文懿已故,公至墓舉奠哭盡哀。在官十八年,見文懿弟侄子姓視如至戚,周恤愛護,無所不用其情。讀書通大義,對客言皆忠孝語。謙恭好士,無巨鐺氣象。正德初,劉瑾檀權,切齒怒之,故置之南京。內侍如公者殆不多見。其敬師之禮,雖吾儕恐不能及焉。公嗣孫文仁從予游,故知公為詳云。

  吉安范兆祥,弘治壬子,提學副使黃仲昭小試偶遺之。兆祥作一詩,上巡按御史,云:「兩淚交流出漢宮,琵琶聲斷戍樓空。金錢買得龍泉劍,寄與君王斬畫工。」巡按奇其才,遂收入試。是秋果中第五。

  嘉靖初,吾門友徐仲孚應試於杭,寓仙林寺僧樓上。一夕,獨臥帳內。夜分後,窗忽自開,有二女子入坐兀上。仲孚時已寤。月色射窗如畫,仲孚從帳內窺之,見其容甚麗,足穿鳳頭鞋,妝束不類人間,心知非其人也。即謂曰:「此非爾可坐,宜亟去之。」女曰:「我坐此何與於汝?」相與抗論者至再。仲孚乃起坐叱之,亦不去。湖州生員楊瀛者,寓樓下。楊登樓約仲孚晨出,二女遂逐楊下樓,入楊寢所。楊少而易惑,遂與之合。自是每夕必至,不數日楊骨如柴矣。舁歸,卒。後僧知之,云:「殿後高塚,乃宋宮人墓也。」若仲孚之不為所淫,亦可見其中之有主矣。

  成化庚子,浙江鄉試填榜,第一卷得余姚王塚宰華。時憲長楊公承芳以華儒士,抑寘第二,而以仁和李亞卿旼為榜首。明年辛丑,王狀元及第。至甲辰科,李亦及第。一科得二狀元,盛矣!李公之會試也,癸卯冬十二月發舟,行至毗陵,同行者二人好飲博,行與忿爭,一人持刃刺之,誤中李肩,賴皮衣獲無恙。李公驚悔,即別二人,返舟抵家,已歲除矣。甲辰新正,親友以家貧親老促其行,李乃齋沐禱於鄉卜以決行止。是夜,行至清和坊北,有人唱「新狀元花生滿路來」者。李聞之喜,即治裝,初六日方起程,二月六日抵京,明日赴部投文,則席捨圖已掛,部中不肯納。李公苦告,尚書云:「汝第往觀席捨圖,有空處方收汝。」李亟往觀圖,尚缺其一。禮部方為收卷填圖。尚書笑曰:「那爭你一個來作狀元耶?」是春果及第。人之出處分定如此。

  弘治初,敬皇內宴,丘瓊台以內閣,王三原以塚宰,各執己見論坐列,遂不相協。適御醫劉文泰援例求進,王公不許。劉遂疏王公短事。時以丘公嗾之,丘且目王公為好名。王不安,遂求去。物論嘩然。有揭詩於午門,曰:「秦檜當年陷岳飛,宋家宗社竟衰微。如今丘濬排王恕,明主須當早見幾。」夫丘之文學在近世亦不易得,獨於正人君子頗不相容。如葉文莊、陳白沙、莊定山,皆被詆抑。時論以是少之。賀克恭云:「若有一個臣,斷斷兮無他技,其心休休焉,其如有容焉。」遍觀當世無有一能似之者。豈亦有為而發歟?

  國朝名臣,久任享耆壽者,魏文靖公驥九十八,王端毅公恕九十三,胡忠安公濴八十九,馬端肅公文升、韓忠定公文、吳文恪公訥、章文懿公懋,俱八十六。王文端公直、王忠肅公翱、王忠毅公驥、林文安公瀚、劉忠宣公大夏、謝文正公遷,俱八十四。茲數公者,名位祿壽兼而有之,豈易得哉?

  元史天澤髯已白,一朝忽盡黑。世祖見之,驚問曰:「卿之髯何乃更黑耶?」對曰:「臣用藥染之故也。」上曰:「染之何為?」曰:「臣覽鏡見髯白,竊傷年且暮,盡忠於陛下之日短矣。因染之使玄。庶報效之心不異疇昔耳。」上大喜。今在朝諸老多染須者,非貪戀官祿則求媚嬖妾而已。藉是以輸忠報國者幾何人哉?

  吾邑有陸三者甚狡黠,鄉人某有田三畝在其門首,歲與佃種入其租。陸欲佔為己業,某不從。弘治五年,該造黃冊,陸挽出一無賴者作中,假寫賣券,逕將田收過本戶。他日,某知之,與理論,不明,訟之。縣官拘審;陸與中從強執以為實賣。某負屈,無可控訴,遂相與詣城隍廟矢諸神。陸與中人各矢訖,某曰:「彼利吾田而身命不顧矣,尚可與論曲直哉?」即隱忍棄與之。事已,各歸。陸抵家即患寒疾,未幾中人亦得疾,俱七日卒。而某家漸裕。諺云:「暗室虧心,神目如電」,信夫!予聞之朱西村云。

  沈儒者,崇德石門鎮豪惡民也,好交結,所為多不義,以此居積致富。坐事發,問口外為民。旋逃回,作惡如故,復利人產,謀殺一丐者,以害產主。事發,百計鑽求,以圖釋脫,為郡守鄭鋼杖殺之。人人痛快。嘉靖中,嘗因母喪,致客數郡畢至,樓船蔽江,樞至墓所,經過橋樑低小,礙於行,悉拆毀為之重造,喪事日,一尚書為題主,一太卿為祠土,皆鄰郡顯宦,各得數百金,頗為清議所訾云。

  弘治中,吳下水災,民流離萬狀,沈石田作《水鄉孥子》十首,云:「水鄉孥子難存活,半去神堂學打吹。吹笛會時還打鼓,學如不會趁揵旗。水鄉孥子求魚活,辛苦求來賣又強。今歲水鄉魚卻小,空籃歸去雨床床。水鄉孥子無衣著,手腳皮皴要忍寒。見欠戶傭三十貫。阿爺領去賣還官。水鄉孥子田無麥,趁伴高鄉拾穗頭,爛是麵條乾是餅,看他人吃口涎流。水鄉孥子無牛放,賣不勝錢未有年。家裡鬧嗔閒飯,嫂來聒罵阿哥拳。水鄉孥子能辛苦,短小伶仃氣力無。五畝薄田春漲裡,踏車不轉打嚨胡。水鄉孥子打敖搥,手拔茆針強塞饑。不見阿娘教吃飯,灶中無火已三時。水鄉孥子瘦堅堅,趕使能行使顧錢。饑飽趁人顛倒臥,也無娘惜與爺憐。水鄉孥團泥佛,俗說團泥雨即來。怕見田淹糧不難,阿公嗔打哭哀哀。水鄉孥子最堪嗟,自小離鄉不戀家。終日趁娘求活去,傍人門戶唱蠶花。」可謂曲盡貧民情狀矣。

  海市之說《菽園雜記》云,惟登菜有之,疑以為蜃氣所致。東坡曾禱於海神之廟,見焉。是又以為可禱而得矣。《遼東志》云,遼之東南皆海山,當夏秋之交,時雨既霽,旭日始升。其山嵐凝結,而城郭、樓台、草木、人物,掩映馳驟於煙霧之中,宛若人世所有,故名「登萊海市」。觀此則所謂海市者,大抵皆山川之氣掩映日光而成,固非蜃氣,亦非神物,東坡之禱,特偶然耳。開州王崇慶同知登州,亦嘗禱於海神,求見不得,遂作《海市辯》,謂:必不可信,吾鄉亦近海,舊未聞有此。邇來,海上人見海中城郭樓台,隱隱浮沉。或有黃氣如幄、如蓋,良久而滅。乍浦海中山傍亦時或有之,蓋天地之化,山澤之氣,變幻無常,不獨登萊為然,並海之地,宜皆有之。登萊特見之數耳。不可謂其必無是事也。

  徐天全自金齒回,放情湖山,日與耆俊遊樂。其游靈巖山,作《水龍吟》一首,云:「佳麗地,是吾鄉。看東山更比西山好。有罨畫樓台金碧巖扉,彷彿十洲三島,卻也有風流安石,清真逸少。向西施洞口,望湖亭畔,對雲影天光,上下相涵相照。似寶鏡裡翠娥妝曉。且登臨,且談笑,眼前世事幾多堪吊?香徑蹤消,屬廊聲杳,麋鹿還游未了。也莫管吳越興亡,為他煩惱,是非顛倒,歎宦海風波,幾人歸早?得在家中老。遇酒美,花新、歌清、舞妙,盡開懷抱,又何須較短論長。此生心應自有天知道。醉呼童更進余杯,便捱得到三更,乘月歸仙棹。」此老詞藻俊發,意氣凌轢,當官隨試輒效,亦奇才也。獨于于肅愍事不能免於公議,惜哉!

  威寧伯王越,得罪革爵,編戍安陸。時作詩云:「歸去來兮歸去來,千金難買釣魚台。已知世事只如此,試問古人安在哉!綠醑有情憐我老,黃花無主為誰開?平生心事炎如火,一夜東風化作灰。」越跌宕不羈,有才略,但附汪直,終至於敗,不為清議所與云。

  沈石田詩云:「忙忙展枕遂雞棲,碌碌梳頭雞又啼。傀儡不曾知自假,髑髏方始笑人迷。昨朝清鬢今朝雪,滿眼黃金轉眼泥。輸我一尊酬見在,有詩還向醉時題。」又一詩,不知誰所作,云:「坐對湖山酒觴,醒時歌飲醉時狂。丹砂不是千年藥,白日難消兩鬢霜。身後碑銘空自好,眼前傀儡為誰忙?得些好處且為樂,光景無多易散場。」二詩格調皆同,可謂達矣。營營名利,老死不悟者,亦獨何哉?

  石田詩云:「揮金買笑逞豪英,自愧當初欠老成。脂粉兩般迷眼藥,笙歌一派敗家聲。風中柳絮狂心性,鏡裡桃花假面情。識破這條真線索,等閒倒戲兒棚。」足為少年蕩子之戒。

  「牢落西南四十秋,歸來花發已盈頭。乾坤有夢家何在?江漢無情水自流。長樂宮前雲氣暗,朝元閣上雨聲愁。新蒲細柳年年綠,野老吞聲哭未休。」世傳為建文君出亡西蜀時所作,未知是否,但悲傷感慨之情,猶有官家氣象。恐它人不能道也。

  許忠節公之死,名公士夫輓詩甚多,惟王浚川《南昌行》一篇為激烈,云:「豫章妖星入太白,飛入勾陳■光赤。欽天博士不敢奏,遠臣見之空嘖嘖。周公卜鼎八百春,漢代規模遠過秦。山東諸侯自破滅,淮王雞犬安能神?白洲老子中台長,何用文章謏新莽?慶陽鄙夫稱雄特,學得兵書翻助賊。南風不競北人力,東門黃犬嗟,何及君不見。河南許汝登,皎皎真丈夫!口中舌可斷,萬歲不肯呼。匣裡寶刀光電電,梅不先發梟賊顱。報國心切不言若,甘死寧能效囚虜?已拼魂作太湖雲,何惜血染洪州士?黃霾塞天白日昏,長風翻江帝心怒。鄱陽未接勤王師,坐令狂奴氣先沮。汝登汝登振古豪,吞聲苟免蜉蝣曹。」

  《中山狼傳》,世傳為故城馬中錫所作,大旨謂施恩於人,人不惟不之報,而反仇之。詞意憤激,亦足以警世。正德中,流賊起河朔,勢甚猖獗。朝廷以中錫素有才望,命以都御史督大軍往平之,委任重矣。中錫抵家,遷延觀望,受賊厚賂,不速進兵,以致賊肆意屠掠,如入無人之境,禍延列省。跡其所為,忍心負國,與狼何異?中錫坐是死於獄,君子不以言取人,觀此益信。

  杭之富陽產茶並鰣魚,二物皆入貢,採取時民不勝其勞擾。分巡僉事韓邦奇目擊其患,乃作歌曰:「富陽山之茶,富陽江之魚,茶香破我家,魚肥賣我兒。採茶婦,捕魚夫,官府拷掠無完膚。皇天本至仁,此地獨何辜?富陽山,何日頹?富陽江,何日枯?山頹茶亦死,江枯魚亦無。山不頹,江不枯,吾民何以蘇?」邦奇關中人,剛方執法,為鎮守中官劾去。後復起,官至都御史。是詩杭人至今傳誦之。

  海昌朱銓妻范氏,夫亡剪髮自守,年逾八十。姑蘇王渙,吾郡判也,為作《剪髮賦》云云:「思是身不可以再辱,猶吾髮不可以再續,乃入錦幃,握絲一束,乃引金刀,矢天三囑,謂生斯者父母,而結斯者夫子。垂地覆面,痛裂骨髓。為心比髮,以髮代死。長縷斷兮雲散綠,淚血淺兮刃痕紫。掩鏡擲髮,抱節沒齒,非李姝之委地,而自歎家亡,非玉環之剪獻,而竊希寵旨。壯矣此髮!昔青今白。對孤影而謝以膏以沐,歷八旬而匪一朝一夕。冰炭在心,雪霜在額。誰謂髮柔?堅兮礪石!誰謂髮短?節兮千尺!是髮之裂,古有所似,為竇氏女鼻,為王凝妻臂。又似忠臣有死無二,為常山舌,為吳門眥,為王子心,為文山骴。於乎噫嘻!有節者無髮,而有光;無節者有髮,而無義。懷彼二心,而不如婦人者,當如王旦之削去。何高弁峨冠而擁位?」

  此波不知東奔幾千百里?此柱不知中立幾千百世?「非此波無以表此柱之壯,非此柱無以障此波之靡。其在人也,達而為抑洪水、驅猛獸之大禹、周公;窮而為作《春秋》、距楊墨之孔子、孟子。又達而為掃俗學、挽正傳之程子、朱子。其不幸也,為二十四郡之斫舌漁陽,三百年之風沙燕市。嗚呼,此其所以為中流砥柱也歟!」

  右《中流砥柱贊》,不知何人所作。一云西涯,一云邃庵,未知孰是?

  元劉靜修作《白雁行》云:「北風初起易水寒,北風再起吹江干。北風三吹白雁來,寒氣直薄朱崖山。乾坤噫氣三百年,一風掃地無留殘。萬里江湖夜瀟灑,佇看春水雁來還。」蓋詠遠室興王,平宋之次第也。《輟耕錄》《玉常嘉話》云:「宋未下時,江南謠曰:『江南若破,百雁來過。』當時莫喻其意。及宋亡,乃知指伯顏行師也。」靜修雲白雁豈亦指伯顏歟?

  王振死土木,錢學士溥為撰葬銘,稱其忠烈。陸式齋詩云:「王閹素稱彗,輕生忍如此!吏官忠烈銘,千載孰非是?」劉瑾作玄明宮,李閣老東陽為作碑記,頌其功勳,李空同詩云:「峨碑照輝頌何事?一謏死後一謏生。」時同歸於失言矣。其能免後世之誚乎?元胡石塘先生,趙松雪嘗為羅司徒奉百定,請作乃父葬銘。先生怒曰:「我豈為宦官作葬志耶?」是日先生正絕糧,其子以情白親友,咸勸受之。先生卻愈堅。賢於錢、李遠矣!

  杭州西湖諸山,如飛來峰,三天竺、煙霞、石屋、虎跑諸處,巖洞幽絕,實東南勝地。元僧楊璉真伽乃於各處鑿成觀音,羅漢像,以千百計。又,中天竺佛殿後壁山水,乃王叔明所畫,歲久剝落,有遜齋子為補之,開化方豪題其上,云:「飛來峰天奇也,自楊總統鐫之,天奇鑿矣。叔明畫人奇也,自遜齋子補之,人奇損矣。此二者,山中千古不平之疑案也。予法官也,不翻是案,何以服人?」為時傳誦。未幾,寺被回祿,盡皆毀。惜哉!方號棠陵,予鄉同年也,自刑部主事出為湖廣臬僉云。

  今人於人之嚴肅難犯者,則稱之曰是「包待制」、曰「包龍圖」。於人之清狷有守者,則稱之曰「趙清獻公。」於人之秉禮嗜古者,則稱之曰「假司馬溫公。」於人之唆來扇去言行反覆者,則目之曰「湯思退。」於人之瞞心昧己挾詐欺人者,則目之曰「賈似道」。夫人立身於千載之前,而好惡定於千載之後,可不知所自處哉?

  西涯久在內閣,務為循默,又不引去。一日,有士人入謁,留詩而去,云:「高名直與斗山齊,伴食中書日已西。回首湘江春草綠,鷓鴣啼罷子規啼。」西涯出見之,甚加歎賞,即令人追之,不及矣。不久,遂請老。西涯長沙入,故雲湘江。

  國朝中三元者,金溪吳公伯宗、淳安商文毅公輅。今人但知商公為三元,而不知伯宗之為三元,豈世遠人亡,知之者少耶?伯宗洪武四年及第,官至武英殿大學士,剛直有學,其人品恐不在商公之下。

  新淦范氏早寡,讀書能詩,東裡楊公過淦村塾,見案上對一聯,云:「墨落罘中,一片黑雲浮琥珀;梳橫枕上,半輪殘月照玻璃。」問誰所對,學子不答,固詰之,乃曰:「家母。」公大驚異。後朝廷欲選一女學師,時公在館閣,因薦之。召入禁中,數年。一日,題《老婦牧牛圖》云:「貴妃空死馬嵬坡,出塞昭君怨恨多。爭似阿婆牛背穩,笛中吹出太平歌。」宣廟見之,曰:「彼不樂居此矣。」封為夫人,厚繼而遣之。

  何烈女泗州人,早喪父,值歲荒,其母鬻之娼家。及長,色艷艷人。娼欲以事巨商,徼厚利。女泣不從。及期,迫之,女引刀自斃。稿葬之淮之蒲浦。弘治末,淮大旱,禱雨無征。父老抗言冤氣所致。太守王某為改葬,天乃大雨三日。立祠府治之東。正德初,推官馬騤復請於朝,立祠墓左,樹碣表之。丁卯冬,予會試北上,過淮謁焉,祠方落成。

  正德辛未五月,流賊擁眾入潞州西火鎮,大肆焚掠。趙氏女名小悶兒,年二十一,獲之上馬。女乃自投於地,大呼曰:「我良家子,即死誓不受辱。」賊悅其色,復挾之上馬,女復自投,如是者三。賊乃射其目,斷其右臂以死。原氏女,名燕菊,年十八,與鄰人焦相妻程氏同匿土穴中,為賊所覺,曳出欲犯之。女罵曰:「我家為汝賊所破,我父母兄弟為汝賊驅迫,今不知其處,恨不嚙汝肉萬塊,可從汝以苟生耶?」罵不絕口。賊怒亂刺殺之。程氏時年二十七,亦忿罵曰:「我有夫,寧死不從汝。」賊見其清粹,不忍害,以忍恐之,程愈忿,愈罵。賊怒,就地曳之百餘步,皮肉皆傷,罵不絕,亦殺之。平氏婦,年二十餘,與夫王川避之山谷間,顛沛相失,為賊所得。賊見其少麗,驅至鎮,置諸民舍,欲犯之。平度不能脫,亟抱幼兒赴井死。予僚友申綸廷言時為潞守,為予詳言之。噫,西火一小鎮耳,非聲名文物之都也。而四婦女者,視死如歸,凜不可犯。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信夫!

  海昌朱靜庵,司訓周汝航之妻也,出自名族,博學能詩,有聲成化、弘治間。若古樂府、長歌、短章,皆有古人矩度,絕無纖麗脂粉之氣。有《靜庵集》藏於家。平生婦德,冰清玉潔,朱淑貞、李易安不足多也。

  桐城陶氏有四節婦。國初陶鏞戍大寧,沒,子繼方週歲,妻鍾氏年二十五,負夫骸骨及繼走數千里,還葬於鄉。剪髮自誓,孀居五十七年,年八十二而卒。繼亦早世,妻方氏二十七,誓死養姑,撫其子亮讀書,中景泰癸酉鄉試,卒於太學。亮妻王氏年二十八,妾吳氏年二十二,皆無子嗣,相仿紡績給日,終身不改圖。成化末,事聞,詔樹四節坊,旌其閭。予豐崖兄典教桐城,有詩云:「想得黃泉見夫日,婦姑妻妾總無慚」。蓋世所罕見。後陶竟絕嗣云。

  吾鄉張方洲先生,無子,妾甚多,有二侍婢,一高氏,名寒香,一李氏,名晚翠。先生卒時,二婢方及笄,服既除,諸妾憐其少,欲遺歸他適。二婢知之,言母輩能守節,吾二人獨不能守乎?遂詣先生靈幄,相向大哭,各剪其發,以誓無二。嚙清茹苦,垂四十年。有司以聞,詔旌為雙節。士夫題詠甚多,獨雪江二絕為勝,云:「交剪雲鬟報主恩,鏡台花落洗頭盆。同心待死方洲上,霜月寥寥夜到門。縞素沈沈抱所天,死心已在剪刀前。主家樓上孤燈淚,同灑秋風四十年。」

  向烈婦,名月妝,王氏女,向升之妻也。年十六歸升,甫一年而升卒。婦大慟,殞地幾死。設一榻柩傍,朝夕坐臥其上。時覽鏡曰:「人言女子頸長者傷三夫,吾其可三夫乎?」欲縊者屢,為姑所止。日以針工自遣,間日一市肉,奉其姑而已。自升卒,即不復茹葷。姑閔婦少,欲奪其志,號泣引斧斷足,以誓不再,又為姑所止。居一年,姑欲以從子某來後升,婦念子止少六歲,況以叔為子,焉能混處?乃決意求死。至晚,伺姑寢,沐浴整衣,縊於柩側。時嘉靖戊戌冬十一月五日也,年十八。升卒時,以一汗帨遺婦,曰:「汝不吾忘,見此即見吾也。」婦得帨,朝夕玩視,瀕死不去手焉。婦性聰慧,幼讀書,通大義,時時吟詠。既卒,姑於櫛笥檢得手書數詩,皆自傷其命薄,有誓死不二之志。聞者憐之。今錄其一二,云:「孤燈一盞照空房,四壁蛩聲寸斷腸。休怨淒涼眼前事,自燒前世斷頭香。平生節孝兩無成,遺笑人間作話名。寄語湘君賢姊妹,東風回首莫關情。」弘治初,有姚節婦,方洲先生為立傳,至是五十年,又見向婦。吾豐崖長公為作傳,皆所謂疾風勁草,大有關於世教者歟!

  國初,濟南張節婦,鄒平人,年十八,歸戍卒李午。午同從子零出戍於閩,未幾,午卒。張獨事舅姑父母,生養死葬,無遺禮,復痛夫死數千里外,枯骨未知所歸,乃往臥冰上,呼天,祝曰:「天若許妾見夫骨,雖寒甚當不死。」臥逾月猶生,鄉人異之,為聞於官,給路引遣之間關。至戍所,零猶在,問夫葬地,榛莽不可識。張哀慟幾絕。夫忽降於童,與張語生前事,甚悲,且示骨所在。張如其言,發得之,持骨祝曰:「爾信妾夫骨,入口當融如冰雪,黏如膏。」已而果然,乃抱持而哭。官司義之,復其役,使零扶歸濟南。噫,世上婦以節名者多矣,苦心苦行,未有如張者。其獨行之儔歟?事見《潛溪集》。

  吾鄉景泰、天順間,有張澤民者,居董家巷西,家僅溫飽,瀟灑好事,略知文墨。嘗理小舟,具琴書茶灶,一蒼頭舉棹隨意所之,遇清絕處,即樹陰下橫琴自鼓,興味翛然。嘗折梅一枝,貯瓶內,命童子捧之,訪天寧元玉僧。童子上月台,失腳,碎其瓶。徐顧曰:「興已盡矣。」即返步。家有問月樓,時與鄉彥李孟璿、陸順德、蘇雪溪、觴壑輩觴詠其上,如澤民者,今不可得而見之矣。

  吾鄉童景文先生,名輝,性至孝,家甚寠,奉其父朝夕甘旨不缺。冬夏衣必輕暖,己則粗衣糲飯,誦讀不輟。父顏色稍不悅,即長跪請責。父亦嚴毅,不少恕,白首猶然。人稱為童孝子。督學憲臣臨郡考試,景文行至中途,見漁者網得鮮鱗,曰:「此可奉吾父也。」即以行纏易之,徒步攜歸,烹以供父,然後赴試。學師責其後至,弗恤也。景文子顏,亦苦學,嘗走閩中,講禮於劉子賢,動循矩矱。一日,久雨頹其垣,父命顏葺之。顏趨少緩,父呼景文跪,曰:「顏不承祖命,是誰之愆?」景文伏地,請責。父杖之,起,率顏手完之。家庭之間,儼然若公府。今不可復得矣。後父年八十餘卒,予猶及見之。景文以貢遙授鎮江府經歷,亦八十餘卒。顏不底於成,亦卒。子姓凋零,孝友之家,弗昌厥後,何哉?

  予外祖王翁,名賓,字本敬,號貧樂,家頗裕,性豪邁倜儻。鄰里皆敬畏之。然好文事,樂交賢達鄉先生。張方洲、陳友雲皆與友善。先母宜人其次女也。翁最愛之。弟名忠,字本誠,號就蘭,讀書通大義,性坦直,不事生產。雖寠空亦怡然無求。存心作事,一以天理為主。方洲尤敬愛之。三子長佩,號杏莊,能醫。次儀,號古鐵,善金蘭墨竹,著名江湖。親喪,廬墓絕飲,得疾卒。人稱其孝。季仟,號犢舟,能草書,喜吟詠,有巧思,製作精妙,良工殆不能過焉。

  予岳翁姓張,名彥升,字景初。族大而饒於貲,兄弟五人,翁最少,所居去寒舍甚邇。翁季女少時,相者見之,言後當大貴。時予年十一二,每出入里閭,翁必愛而禮之,卒擇予為婿。愛逾諸子,旦暮戒勉,務底予於成,繼室張亦禮重予。予官沔陽,翁送之任。暨予轉官南都,為正德丙子。是冬,翁夫婦一月俱殂。後被回祿,盧捨一空,諸孤伶仃。嘉靖癸未,予轉襄陽,歸省,始克葬二樞於其先塋。翁雖居闤闠,服賈事,質直好義,人有過,面折之。見賢士夫,極加禮敬。鄉里多歸重焉。壽止六十有六。若翁者不可多得矣。今予妻亦下世,子俱不振。歲時伏臘,予必為位祀之如其先。感念今昔,不覺淚涕之交零也。

  長興徐子南丙,與予同鄉舉,復同舟會試。為人內剛外和,意氣慷慨。以同姓,乃結為兄弟。予長二年,子南以兄事之。予亦直呼子南為弟。後中乙榜,教醴陵,六合,丞太學,教授松江,尹永新,迴翔仕途者近三十年。與予過失相規,患難相恤,同胞莫過。仕途中不知其非親昆季也。初字邦明,因予字從子,乃改字子南,號半溪。世居長興,在六合時,佳靈巖山水之勝,遂卜居。父母因遷葬焉。子態征,游六庠。予生平友如子南者,自謂庶幾天愧古人久要者矣。今俱歸林下,各天一方,不得時相會晤,每一思之,便欲淚下。吾子孫其無忘世講焉。

  弘治辛酉三月,巡按御史永州陳銓按郡堂試,予夜夢一老人告予曰:「德裕以大義謀國事,汝知之乎?」予知為司馬公論濰州之議,應曰:「知之。」老人復曰:「須要作得好。」詰旦,將入院,予與東溪、豐崖二兄語所夢,皆曰:「得無出是題乎?」少頃,就試,論題乃「牛李是非得失何如。」越二日,唱名發落,豐兄第三,予第六,溪兄第七,俱在優等。是歲吾邑應試者四十二人,陳公詢知為昆季,甚喜之。

  正德丁卯元夜,先母宜人夢方洲先生緋袍金帶,過寒家,問予在否。先母出見,答曰:「少出矣。」先生徑入予寢室,解袍帶置於床。出曰:「吾冠帶已付三郎矣。」遂去。明晨,先母語豐崖兄以所夢,兄即往學宮觀題名。先生中正統丁卯鄉試,歸告先母,甚為予喜之。及秋,予果中式。先生仕至知府。成化丙戌,解官。予亦至知府,嘉靖丙戌致仕。中間履歷雖不同,而功名始終一無所爽,其亦異乎!

  正德庚子冬,會試北上,予與潘惟遠、鍾彥材同舟,至白洋河,見流賊沿途劫殺,心甚憂栗,曰:「功名有分,脫犯不測,奈何?」欲返者屢。二友曰:「行已至此,盍禱以決?」至濟寧,夜,予三人即船頭焚香,告天乞夢。是夜,予夢至一境,山明水秀,雲是鳳陽。見一宮殿,朱門半掩,人曰:「此鬼樂殿也。」三人即入。觀玉階金闕,極為宏麗。登殿,見一塑像,高丈許,冠皮弁,服蔥白袍,西向坐。予曰:「此高皇帝像也。」即偕二友四拜扣頭。二友起退,予曰:「臣當八拜。」復四拜訖,像掀髯降座,掖予起,殿上八音並作,耳所未嘗聞者。既覺,問二友,皆云無夢。予以夢告之,二友曰:「子決中矣。」即行無疑。至京,入試,終場策首問高皇帝龍飛鳳陽事。及傳臚,前後八拜,殿上奏中和樂,宛若夢中所聞。精誠感通,信乎有神也。

  正德辛未會試,初場出,夜夢李西涯、劉野亭二閣老攜酒果過舍下稱賀,先君出迓。既入,二公上坐,先君對席,予侍飲。飲畢,西涯出一扇授予。予誦袁宏答謝安之言謝曰:「當奉揚仁風,彼稱黎庶。」是歲野亭會試主考,西涯廷試讀卷,予為二公所取。八月開選,授沔陽知州,贈扇即作郡之兆。功名有大數存焉,豈可得而妄干之哉!

  予登第之八月,授沔陽知州,九峰孫先生時為戶部尚書,即來訪。予出見,坐定,先生曰:「閣下釋褐,初授即為大夫,專理一郡,榮矣。慎毋懷歉。」予曰:「豈敢?但恐弗能勝任耳。願聞教。」先生曰:「初蒞官,不可便望升,望升則無心做好官矣。」又曰:「初要嚴,不可寬縱。一年後,法立令行,民不敢犯,然後漸寬,則民知感。若下車就從寬,則事馳民玩,後欲復嚴,無及矣。」又曰:「吾弟某在家,專於鄰近州縣有所求為,閣下到任,彼必來見,幸峻拒之,勿以吾故縱令壞事也。」領檄後,與趙漸齋同舟行,至臨清,適二泉邵先生督餉駐此。予二人鄉舉時,二泉以右轄提調,甚見愛。造謁,二泉曰:「昨見高中,甚喜。今又做官矣。進士初做官外任,更歷民事,後來大有受用。吾亦初授許州,八年始得遷轉。不可便望升也。」又曰:「慎毋以土宜饋人。」明年二月,予至沔,沔去華容,隔江耳。予以少儀遣吏侯問東山劉先生,先生出見吏,與之坐而問,賜之酒食。瀕行,出謝牘,授吏曰:「吾老不能書,命小孫代筆,歸語爾主,居官之道,潔已愛民,勤政事,敬上司,四者兼盡,賢譽出矣。不要好名,好名最大壞事。」三先生引掖後進,言皆諄切,至今可想。愧予疏庸不學,無所成就,有負教愛多矣。林泉無事,偶一錄之,以識不忘。

  予觀政大理時,以八月得選,同年太倉何壁,相與甚厚。一日,謂予曰:「聞吏部取選,止於年兄,例得作州。吾太倉缺守,且與鄉密邇,可計而得。」予謝之。他日復以為言,予又謝之。乃拉施西亭聘之,以強予。予曰:「榮辱有命,食祿有方,況筮仕之初,決不為此。」聘之深然之,已而得沔陽。

  同年何文征壁,容貌後偉,詞藻清麗,嘗以翰林自許。及選庶吉士不得,心已怏怏。繼聞選科道,自謂以貌以年,可必得矣。及選,復不得。以名在二甲,部屬之選,其所不屑者。及選部屬,又不得,遂出知開州。州當流賊擾攘用兵之際,文征抵任十餘日,以糧草不繼,為巡撫都憲寧杲所責。憤怒遂得心疾。家人環守終日,僚佐百方療治,越兩月稍知人事。乃命家人回取家眷。時母年幾八十,繼室方二十餘,且無子。既至任,出見,母妻悲泣,慰問如平時。家人不復虞有他故,至晚膳罷乃自縊於一室。噫,文征氣豪自負,既登第即欲躋華履要,一拂意遂恚憤以死,不足悲也。獨其母妻無托,予在沔時,亦嘗周之。此可為妄意不知命者之戒!

  襄陽撫民憲副王佩,字朝鳴,四川南兗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舊為南道御史,恃才負氣,城府凜然。與襄守撫州吳華不相能。予至襄,頗為降意,有大事必商榷而後行,每稱予直諒可與。乙酉秋九月,往安陸回,中途值風雨,又以久不調,心甚怏怏。十九日至司,是晚,予夢王深衣幅巾造予廨舍,再拜言曰:「將歸故鄉,特來別君,幸終愛之。」予覺而驚異。黎明,吏報王公已中風矣。予亟入視,已不能言。即為經紀後事,棺斂之具,悉從厚。越六日,遂卒。王為人深刻,不悅者眾,率謂其愛錢。錢實無所有也。其母妻出拜,泣曰:「使遇前守吳公,豈得送終如此之厚?是兒不幸中之大幸也。」予復聞諸當道,厚賻以歸。其喪子台舉人,亦早世。

  襄陽守判周全,貴溪人,監司檄署棗陽縣事。去兩月,子婦笄年甚美,有一少年,日夕來調戲,婦輒昏亂與合。每夜分即至,如是者半月。夫固同寢不知,後亦微覺。及欲拘執,則不見矣。婦面色漸黃痿,姑詰其故,婦漢有隱。姑曰:「妖也。」乃召術者,百方驅之,無驗。敏夕姑率家人婦女入伴,妖略不畏避,至見形作聲云:「何物微術,乃欲驅我乎?」兩月餘,婦益尪羸。家人驚惶而無措。一夕,其始夢其先翁曰:「此事須告太府方有處。」翼旦,令家人來見,述夢,懇乞,予亦不知所謂。是日,偶出鐵佛寺訪客,左右言寺中有張道士者,北京人,能驅妖怪。予亟召見之,修髯白面,年已七十,如壯夫然。予語之故,道士曰:「去之不難。」即延入周廨,書符設法,仗劍入房,久之出,曰:「是妖當在城西五里外,今除之矣。」後果不復來。過半月,姑率其婦來謝。先室見之,婦顏色如舊。只此一事,其姑之夢之異,道士之術之神,皆可紀云。

  予守襄之明年,為嘉靖甲申,夏之旱,予率僚屬禱雨,數日不得。耆民言,萬山有龍潭,去府七八里,必禱於此,方可得雨。予乃徒步往求之。既拜,耆民以虎骨投之,予即返。至府,大雨如注,頃刻沾足。甚異之。復見松人談其先達孫衍為延平守時,弘治辛酉,復亦大旱,衍禱於龍潭,正拜伏時,民投以虎頭,龍即起,暴雨大至。官吏不能避,衍及知縣皆死。禱雨用虎骨,此理殆不可曉。或謂龍陽物,虎陰物,亦陰陽感觸而然。又有謂龍神物也,極畏穢,不特虎骨可致雨,牛馬入骨投之,亦起雨,可立致。未知然否,禱雨者宜防之。

  予過江西崇仁山中,將憩一寺中,午餉,有平巾青衣者十數輩,跪道左,稱「和尚迎接」。予甚訝之,問左右,曰:「此間寺俱有田,村中人投為僧,承種田地,辦納糧差,名砧棋僧,不披剃,不焚修,居宿外宅,佛像殿宇輪守修葺而已。」予且飯且吟,云:「四面山光繞寺門,田園耕鑿別乾坤。寺僧猶喜如人類,高帽長衫發不髡。」使天下寺僧皆如此,則斯教可不除而漸滅矣。後見《輟耕錄》,載唐鄭熊雜記云:「廣中僧有室家者謂之『火宅僧』」。宋陶谷《清異錄》:「京師大相寺僧有妻,曰『梵嫂』」。其曰「火宅」,即今稱道士有妻者為火居也。

  予在南兵時,吾浙一僚與江右一僚,各論本省人才。江右者證以「翰林多吉水,朝內半江西」之說,以為江優於浙。爭辯不已。予曰:「二君且休,聽予數之。吾浙入國朝來,太祖開基運籌帷幄,佐成大業,則劉誠意為謀臣之首。論思侍從黼黻皇猷,則宋潛溪為儒臣之首。建文之難,方正學為忠臣之首。己巳之變,於少保為功臣之首。宸濠之叛,孫忠烈首輸忠盡節,王陰明首倡義戡亂。今皇上入承大統,張羅峰首建議以成大禮。功業、文章、節義,傑然為列省之冠。江右人才雖盛,皆當讓一頭地。」眾僚翕然服其當云。

  南京牛首山寺,殿西一室東向,門有穴如豆,大閉其門,久之,晴光射入,虛明滿室,殿塔林木,影皆倒懸。予往觀,心甚異之。及觀《吳郡志》云:「虎丘寺閣板上有一竅,當日色晴時,以數寸白紙承其影,則一寺之形勝,悉於紙上見之。」但其頂反居下,事正相類。永樂六年,蘇人有以虎丘塔影倒射為祥瑞奏聞者,文廟敕守臣李綜云:「天地之間,有形之物,無不有影,塔影倒植者,蓋由天光射窗隙中,影隨天光傾,遂成倒植,非特塔影,凡物皆然。以爾等觀之,塔影果為端乎?果非瑞乎?奏言塔影者,朕已罪之。爾等非不自知,但奸邪之心,不忠於國不仁於民,朋比罔上之心,恣無畏忌,以法論之,死有餘辜。今姑屈法宥爾,以俟自新。其深省之,無蹈前非。」聖哉!

  正德丁丑春,予奉迎先父母就養於南都。時車駕主事徐文明晉乃翁八十二歲,武選郎中湯引之繼文乃翁六十六,職方主事顧英玉璁乃翁五十八,武庫郎中歐陽崇道鐸乃翁六十四,考功主事王汝和鑾乃翁七十五,御史王士招以旂乃翁六十八,先公七十六,七人者,惟歐、顧為同僚,余皆同年家也。文明乃首治具於靈谷寺,邀諸老出遊,繼而各設一席報恩,天界、高座、清涼、雞鳴諸勝處無不至。予輩皆從之。諸老皆已受封,錦衣、烏帽,丹顏白髮,或乘肩輿,或跨欸段,陟降陵谷,宛若神仙,亦一時之良會也。南都人談為盛事。不數年,諸老相繼謝世。後文明止青州守,引之止湖廣憲副,汝和止文選員外,俱卒於官。文明、引這家俱貧,於俱不振。汝和一子已鄉舉。英玉止河南僉事,予止襄守,皆落莫苟延。惟崇道至吏侍,士招至兵書。屈指二十餘年,存沒升沉,迥然各異。追惟往事,若一大夢。人生良晤,豈易得哉!

  予守沔時,過范溉關,舊有解珮亭,云即鄭交甫南遊漢皋,遇二女解珮珠贈交甫處。及守襄,襄城西亦有解珮,諸志亦云。然未知孰是。沔有滄浪村,在州城東,又有濯纓鋪,為屈原既放逢漁父處。襄之均州北亦有滄浪水,州東半山有滄浪亭。予嘗登焉。蓋漾東流為漢,又東流為滄浪之水,隨地得名,故漢自漢中來,經鄖、襄、安、沔至大別山入江,曰漢中、漢津、漢江、漢皋、漢口、漢川、漢陽,皆漢所經歷地。而滄浪即其水,非別有所謂滄浪者。但屈原時沔為雲夢地,去湘潭為近。楚居郢,即今安陸州。既放,則從而南也。若襄在郢北,去湘潭益遠,不應溯洄而上。予謂沔之滄浪為近是云。

  沔水在褒城縣南,源出古金牛縣界,南流合沮水。褒水又東至南鄭入漢水。《漢志》:沔、漢一水二名,故漢中府有沔縣,舊亦為沔陽縣、為沔州。湖廣之沔,周地圖夏水合諸水同入漢,自漢入瀦,名七里沔,故東晉為沔陽郡,隋為沔州,唐宋為汶州,今改為沔陽州。二沔相去幾三千里。

  孔明躬耕之地,實在隆中,去襄陽城西三十里,群山中,惟此隆然最高,故朱子《綱目》大書劉備見諸葛亮於隆中,是也。漢時襄屬南陽郡,三國魏始置襄陽郡。故今南陽府亦有臥龍岡。《一統志》備載為孔明隱處之地,蓋因躬耕南陽之說而云爾。其實則在隆中也。《漢晉春秋》曰:亮家於南陽之鄧縣,在襄陽城西二十里,今襄陽城北有故鄧城,去隆中不遠故云。

  龐德公宅,在襄城東南鹿門山中,今為鹿門寺。嘉靖乙酉,巡按御史東萊王秀命建三高祠於寺後山上,祀德公及孟浩然、皮日休,鄭伯興有記。予謂德公隱德尚矣,誠宜祀之。浩然文質傑美,流風尚存,或可配食。至日休,事黃巢,與沈雲翔、裴渥同為翰林學士,甘污偽職,胡可與德公並列哉?不知當時何見而取之也。

  謝公巖在峴山之麓,晉謝希逸游此故名。巖東復有一巖,差小,予作亭其上,名曰「少巖」。景致幽絕,政暇時拉僚佐出遊,命何孝子繼宗守之。予有記。

  大堤在府城西,舊疑遊冶之地,故古樂府有「大堤曲」。張柬之詞云:「南國多佳人,莫如大堤女。」《詩》「漢有游女」,蓋其地也。今府城西門外堤上,襄藩樂戶居之,不下數千。士人商賈南北行者,必假宿焉。每旦,妓人盛飾,百十為群,俱從浮橋步至樊城酒館,至暮挾客以歸,猶有大堤之遺風焉。

  襄陽名勝之地,多古公侯將相墳墓。予初至郡城,見城垣街衢並民間牆壁,皆花紋古甓甃成者,詢之,知為墓磚。襄人多喜發掘,雖平地無封識者,亦能探知其下有墓,掘之或一丈,或二丈。初蓋不止利其磚耳,發其磚,盜其物,則棄毀其骸骨。間有千百年後形體尚存者,漫無碑誌,雖有,亦將沉匿之,何不幸如此!曾聞棗陽人發一墓,其屍甚長,如黑漆者,槨中赤方金長不及一寸,闊三分,填塞屍下者數升。盜取其金,棄屍於江。雲漢岑彭之塚。予親見其金,後訪盜者不可得。襄中習以為常,雖士夫之家,時復為此,無所忌憚。予嚴加禁捕諭恐,此俗終不能易也。